沟通的深处是对兴趣的尊重
陈志武
不管是什么话题，商业也好，文学、哲学、历史也好，只要是女儿感兴趣的，都能传输做人的道德、伦理，而不是只能通过“四书五经”传授做人的道理。
《老子》说：“授人以鱼，不如授之以渔”，授人以鱼只救一时之急，授人以渔则可解一生之需。对待子女也一样，给子女最好的礼物不是金钱财富，而是创业致富之技能。那么，为什么跟女儿谈商业模式，而不谈伦理、道德、《论语》、《中庸》？这种教育是否太重利轻义？
简单的回答是，第一，我只能根据女儿感兴趣的话题谈，而小女儿陈笛从懂事以后就对如何成为亿万富翁感兴趣。第二，谈商业模式案例的同时，也不妨碍谈及伦理、道德，实际上，通过子女感兴趣的案例，除了传授创业致富之道，更可以传授做人之道。
教育子女当然是父母的重要责任，但是，教育的方式可以多种多样。按照现在时髦的话说，要与时俱进。这几年关于读经的话题炒得很热，许多人认为那才是最好的育才方式和内容。我不这么看，原因很多。其一是“四书五经”没有几个孩子能读懂，特别是对于像陈笛这样中文本来就不好的小朋友就更难。其二，这些经典所包含的价值体系不一定适合今天。如果你希望子女能够在现代社会、特别是西方社会生活，那么，应该做的恰恰是不让他们成为“儒家”人。
这些年，我见过不少来自中国、韩国、日本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学生和同事，我们这些人普遍表现得“中庸”、太“儒”，所以，在美国和其他非“儒”社会里特别吃亏。儒家压抑个人表现，而个人表现、主动表现又偏偏是现代社会与市场营销所必需的个性和技能。我们常抱怨中国缺乏品牌，其中的原因，当然与知识产权得不到保护有关，但同样重要的原因，在于儒家文化崇尚的被动个性，会压抑个人表现。你如果爱子女，就不要通过《论语》、《中庸》把他们的手脚束缚住。
其三，如果要教《论语》、《中庸》，到最后又变成做父母的高高在上教训子女，而不是平等地交流、对话。“三纲五常”主张的不是人格平等，而是以地位、辈分、性别规定的等级服从关系。
我跟许多朋友一样，小时候在农村长大。这种背景有些朋友会不愿意提起，但我从不遗憾，因为这就是我，是这种背景造就了我整个人，没有这些基础，我就是另一个人了。最让我遗憾的，是从小到大，跟父母、兄长没有过真正的对话交流，就是那种跟自己真正谈得来的朋友才有、能让你感到亲近的对话交流，到今天这种缺憾已无法弥补。也就是说，我对父母、兄长有独特的感情，只是那感情更多源自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，源自他们是我的父母、兄长，而不是靠对话交流、心灵沟通形成的感情。这种以亲情为基础的感情更多是因回报义务、“孝敬”责任所致，是没有选择的义务，跟基于心灵沟通的感情不同，后者不是逼出来的，是因为谈得开心、默契自然建立的。
其所以给我留下这些遗憾，一方面是因为农村很穷，每天要面对生存的挑战，在亲人之间进行心灵沟通、感情交流，是很不现实的奢侈之举。另一方面，在“三纲五常”秩序下，也很难在代际之间、兄弟之间有平等的“心对心”的对话，父亲在子女面前、兄长在弟弟面前总要表现得威严，表现得不可接近，不能表现得平等，前者可以大声训话，而小辈只有听话的份。在这种文化背景下，子女跟父辈、弟弟跟兄长间怎么能有真正的心灵沟通？让做子女的除了知道要无条件地孝敬、听从长辈之外，还能有什么空间去与长辈“心对心”的对话、建立自愿的感情呢？由于年龄不同、生活阅历各异，这本来就使与父母、兄长的沟通很难，而“三纲五常”秩序更是雪上加霜。
正由于成长经历如此，在我做了父亲之后，就下决心不让两个女儿重复自己的经历，宁愿让女儿感到我是她们可以谈心、平等交流的朋友，也不要让她们感到我是威严不可近的父亲。我一直以为，如果女儿今后跟我联系，只是因为我是她们的父亲，而不是因为跟我谈话投机，那会是一种失败。在这种情况之下，大可不必对女儿动不动就行使做父亲的权威，对她们训话，而是想法如何跟她们沟通、接近，爱她们还来不及呢！
所以，我一直试图找到女儿感兴趣的话题，针对她们的兴趣点去对话沟通。过去几年，陈笛恰恰又对两个话题最感兴趣：一是如何赚钱成为亿万富翁，另一个就是世界历史。这下好了，她算是天生幸运，我们就有许多共同语言了。
其实，不管是什么话题，商业也好，文学、哲学、历史也好，只要是女儿感兴趣的，都能展开传输做人的道德、伦理，而不是只能通过“四书五经”传授做人的道理。我的两个女儿出生在美国威斯康星州，陈晓生于1993年，陈笛生于1994年，相差一岁半。虽然她们都是在我们身边一起长大，上的学校也基本一样，但是，正如在本书的对话中有时谈到的，她们两个在世界观和人生观上却差别很大，姐姐不在乎钱，谈到征税、政府作用时，她更会想到那些不幸的群体，所以，像美国民主党那样，相信政府的作用。而妹妹相反，她特别喜欢钱，也要努力赚大钱，她极力反对政府征税，尤其反对累计递增式税率制度（也就是收入越高，单位收入的税率越高），认为如果自己的父亲能够从湖南的穷乡村走出来，别的人没有理由不自己成功，所以，政府不应该提供福利救济。
通过与陈笛的交流对话，也让我学到，经济学真的贴近人的天然本性，只要你对人、对社会有足够的敏感度并细心观察，即使像陈笛还没有学过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，她照样能想到如何管理公司、领悟到不同商业模式的诀窍。
有朋友问我：“你最崇拜、尊敬的偶像人物是谁？”我的回答是，任何自我成就的人！不管领域是什么，只要是他自己努力奋发而成，我就最尊敬他、崇拜他。正因为这一原因，我跟陈笛谈到的商业模式案例，从微软的盖茨、星巴克的舒尔茨、沃尔玛的沃尔顿、重庆力帆的尹明善、到ASIMCO的杰克等，几乎都是普通家庭出身但自我奋斗的个人创业故事，而他们每个人又有自己独特的经历、独特的商业模式，每个模式背后又蕴含着基本的经济学原理。
我最大的愿望，是通过这些对话和案例，给年轻的父母、年长的爷爷奶奶，提供一种与子女、孙辈沟通的题材。周围世界的事情和现象五彩缤纷，这些都可以是交流的话题，但是，如何激发谈论、思考的火花？对于正在读高中、读大学，或者是已经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来说，我希望通过这些对话，让你们看到，不管你的家庭出身、经济背景是什么，你也可以像尹明善、李彦宏、高纪凡、盖茨、沃尔顿那样创业，实际上，将来你们会发现，创业成功当然好，但即使不成功，创业的经历也会是人生一辈子的幸运。
（转引自《中国教育报》2010年1月28日）
